キャタピラー -慾虫-

一月七日上映的《慾虫》直到前幾天才有機會一窺其究竟。第一次看若松孝二導演的作品《慾虫》，單以這部電影來說，他給我的感覺是，真切、不拖泥帶水也不灑狗血，不會美化醜陋的事實，充滿傷痛與省思。

情欲戲是本片宣傳號召之一，但若單純想看激情場面的觀眾，還是不要選擇此片。本片主旨，雖是以『性』與『食』來探討戰爭的愚蠢和殘酷，但『性』與『食』其背後真正的涵意便是『生活』。由此就可推出，以這對夫妻的生活互動來看戰爭到底會帶來什麼樣影響、變動。

大體情節就如預告片所示，在此不多作贅述。



【主題】
《慾虫》具有強烈的反戰色彩，而除了『反戰』之外，其中的男女之『關係』（亦可說『地位』）同樣值得深究。

a.    戰爭的殘酷
『戰爭的殘酷』在本作中是顯而易見的元素。
日本侵華，姦淫燒殺掠奪，無惡不犯，這對無辜的百姓而言，是一種殘酷。
然而，在日本國土上，每天每刻都有人收到徵招單，準備出征，榮耀國土。或許不會再回來，就算能回來也非『健全之身』，這對本人及其親屬也是一種殘酷。

雖然當時收到兵單，是該要充滿喜悅之情且必須感到榮耀的；明知道是去送死，但這種對死的懼怕，卻以『愛國』這項情操來包覆著，所以他們不該懼怕、不可懼怕，要懷著感激感恩的心情上戰場，報答祖國，征服他國。

常理而論，對祖國奉獻乃天經地義之事，不過，他們的奉獻卻是以無數生靈來作為其基礎，用他人鮮血來換取他們的功績與勳章。到底戰爭是為了什麼？為了正義？還是要拯救非大日本帝國國土之民？
戰爭什麼都不是，就是『殺人』罷了。沒有感性也沒有理性，只有無限的『殺戮』。

而戰爭結束後，其殘酷性卻仍然沒有完結，影響猶舊持續下去。
從電影裡，我們可看到片中的男主角久藏，因一場戰役裡失去了四肢，拖著殘破的身軀回到老家的他，只能吃、睡、作愛。人類的基本需求，他無法自我完成或滿足，都得靠其妻茂子的幫助。這樣的生活，對久藏也好，對茂子也罷，對於身、心，都是一種極大折磨。
戰爭並無為他們帶來任何好處；相反地，留給他們的，只有苦難與傷痛。



b.    男女與女男
『男尊女卑』一直以來是延續父系社會最為重要的信念。
在片中，從一開始日本兵對中國女子的性暴力，就可看出，本來就不認為需要尊重女人的男人，在面對與己身非同一陣線者時，會作出更為暴戾且殘虐之舉。這是一種『性別差異（ジェンダー）』之表現。

之後，久藏以殘缺姿態回到家後，弟媳說了句：「當初沒讓嫂子回家是對的。」這又是一種『性別差異』深根蒂固的表現。
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要是嫁了人，就要以夫家為重，得小心翼翼伺候他，為他奉獻出所有，不得有二心。即使丈夫身殘，也要繼續陪著他；就算丈夫死去，也要恪守貞潔。但卻沒有人替那名可憐的女子著想，只說風涼話，要她好好堅強。
人啊！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說那些好聽話，多半抱持著『旁觀者的利己主義』吧！

再看到，久藏與茂子的生活互動。久藏即使殘了，無法言語、無法自理，但茂子仍會依他意識行事。他要吃飯，煮飯給他吃，一口一口地餵他；他要大小便、擦拭身體，茂子一刻也不怠慢地服侍著久藏；他要作愛，茂子也只接受而不曾拒絕。
這些舉動，都可看出長久以來，人們對於『夫』與『妻』之觀念是停留在如何不平等的階段。

然而，漸漸地可以看出茂子對於久藏態度的改變。
語言上，茂子一開始對丈夫仍以較為恭敬的說話方式去詢問；而時間一長，身心俱疲的茂子對丈夫講話多半就不再使用那麼恭敬謹慎的語體。這是片中『性別差異』悄悄反轉的一個點。

飲食上，茂子為了服侍好丈夫，連自己的份都讓給丈夫食用，自己只好餓著肚子。就連一點殘羹，久藏都不願茂子撿食。在情緒崩潰之際，茂子狠狠地將生雞蛋砸向久藏，此亦為表現反轉『性別差異』之一處；而茂子作為情緒出口方式之一的『性愛』，也可看作『性別差異』逆轉的其中一個關鍵點。

從『男女』到『女男』，這亦是《欲虫》中一個很值得探討的議題。



【軍神】
a.    崇拜與嘲諷
久藏拖著殘敗的身軀回故鄉，換來的不是冷言冷語或明嘲暗諷（或許背地裡是），而是人人崇佩景仰的目光，甚至將他當作神明來膜拜。但對久藏來說，這樣的崇拜卻是無比的嘲諷。
當原本一個完整健康的人，遭逢變故而成為一個不像人卻不是鬼，不成樣的『東西』時，見到他人的『完好』，心裡不免會有不平衡，甚至扭曲。
從久藏的眼神可以讀出，面對這樣的崇拜與讚美，他無法開心，只覺得羞恥。
有些人的眼光充滿崇敬，有人的眼光泛著憐憫。感受到此般視線的久藏，就像被他人時時提醒著自己現下的模樣是如此不堪。



b.    瘋子？
本片中有位很搶眼的人物，就是那個瘋瘋癲癲，一下挖鼻孔一下跳跳舞的光頭仔。其實他就是『諷刺』的具體化身。

在眾人膜拜軍神的時候，他拿走久藏的軍帽愚弄久藏；在少年們對軍神行完禮後，埋首耕作，而他卻揮著手似是指揮著（或說是取笑著）少年們，但少年們連頭抬都不抬，無視他的存在。

當戰爭結束後，他歡欣地高喊著──戰爭結束了！戰爭結束了！感覺上不像個瘋癲，不禁讓人懷疑他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
然而，最值得讓人去深思的是，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瘋子？

【性暴力】
戰爭本身就是一種龐大的暴力。然而，暴力有很多種，在本片裡最凸顯的便是『性』方面的暴力。

當久藏在中國戰場上姦淫他人妻女，絲毫沒有顧忌地侵犯女性，他當下只覺得眼前這個『東西』下賤，而他要發洩己身欲望與征戰時的苦悶，絕對沒有一點同情心，甚或同理心。他只是『要』，就是『要』！不可能顧慮到身下壓著的女人其感受及痛苦與不堪。直到茂子硬要他給她之前，久藏絕不可能知道那是多麼可怕、多麼折磨的事情。

一直以來，久藏要茂子作，她就作；對於女人，他一貫認為，男人要女人就一定得給。他壓根都不知道，被強行、被強迫的『性』，是多麼痛苦，沒有任何歡愉。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需求者』，而非一個『供應者』。直到其妻強行向久藏索求的那刻，他才意會到原來『性』這檔事在自己完全無法或不想接受時，卻被他人硬加諸於己之上，是多麼把一個人的尊嚴踐踏在地，且慘無人道的事情。

看著妻子強硬的眼神，只有欲望沒有愛情，此刻的她就像那時侵犯婦女的自己；而這般無能為力，憤怒、羞恥之情交錯的自己，不就如同那時被侵犯的婦女嗎？眼前的景像與腦海中的影像重疊，久藏開始害怕起來，他了解到，原來『性』的『自主權』，也是代表一個人身為人的尊嚴。被強迫的『性』是如此可怕，如此悲慘。



【生之欲　死之念】
失去四肢、聽不到也說不出話，如同廢人般的久藏，儘管仍有意識，但基本上身為『人』，這樣的感覺已不復在。他僅是一具會呼吸的肉塊，再也沒有目標，也抱持不了什麼理想，只能吃睡拉撒與作愛。而唯一能夠證明他曾經如此燦爛過輝煌過的，就是那張天皇表彰他的報紙與勳章。對久藏來說，那是他生存的證明，也是唯一的慰藉，能讓他緬懷過去，意識到自己仍是存在著，而不單是現狀這樣什麼都得等著別人幫忙的殘破身軀。
能夠支持他生存欲望的，唯有記載他輝煌事蹟的報紙與勳章，以及藉由讀出妻子的唇語得知大日本帝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之消息。

然而，隨著過去的記憶不停糾纏他，大日本帝國戰敗，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無任何憑靠可繼續存活於世。拖著這樣的軀殼，時代改變了，沒有人會視他為軍神，反而還會認為他只是個留在世上也無用的廢渣。這樣的生存是沒有意義的。
生不如死，他凝望著倒映於水面上的自己殘缺的臉，久藏的嘴角上揚，他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解脫？沒有人清楚。唯一確定的是，那樣可怕的動亂時代結束了。而他，也結束了。



【歷史】
a.    死去的小女孩（死んだ女の子）
一九四五年八月美國分別在廣島（六日）、長崎（九日）投下了原子彈，造成了重大傷亡，日本終於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畫下句點。此後，日本政府在廣島與長崎都設置了原爆紀念館，警惕戰爭的殘酷，邁步前往和平的彼端。這段歷史是該被永遠悼念，且引以為戒。

記得上日本歷史還是日本文化思想史的時候，老師曾和我們分享他到『広島平和記念資料館（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參觀的感想。他說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扭曲的鐵製便當盒，上面刻有女孩子的名字，飯盒裡面有著小小的、黑黑的，因爆炸被炭化的米粒。飯盒的小主人已經在當時隨風而逝，但小小的飯盒及其中的米粒卻以另一種型態被保留著，存在著。

小女孩那天可能正開開心心地拿著媽媽做好的便當，準備前往學校上課，但因這場突如其來的浩劫，讓她再也無法去上學，更來不及長大。

老師曾說不需要同情當時的日本人，因為他們也曾經荼毒過其他國家，他們只是付出相當的代價罷了。無奈的是，真正被屠殺的，都是無辜的人民，不管是日本人也好，或是被日本侵略的他國人民也罷，最最可憐的就是無辜平凡的老百姓，他們什麼都沒作就得成為戰爭的犧牲品。戰爭沒有任何一方贏，只有輸。



無論如何，歷史是絕對不能被遺忘，否則將會有重蹈覆轍的一天。

在此便要提到《慾虫》的片尾曲，由元千歲演唱的『死去的女孩』（死んだ女の子），歌詞是譯自土耳其詩人Nazim Hikmet（1902年1月15日 －1963年6月3日）的詩作，和此原曲之歌詞不大相同，內容十分哀傷，值得深思；曲調也進行了改編，由坂本龍一負責編曲。






＊歌詞為chihni自行翻譯，若須轉載請先行告知，並附上本篇網址。切勿私自轉載！


あけてちょうだい　たたくのはあたし
あっちの戸　こっちの戸　あたしはたたくの
こわがらないで　見えないあたしを
だれにも見えない死んだ女の子を
請幫我開開門　敲門的是我
那邊的門　這邊的門　都是我敲的
請不要害怕　看不見的我
誰都看不見的死去的女孩
あたしは死んだの　あのヒロシマで
あのヒロシマで　夏の朝に
あのときも七つ　いまでも七つ
死んだ子はけっして大きくならないの
我已經死了　在那個廣島
在那廣島的夏日早晨裡
那個時候我七歲　現在也還是七歲
死去的孩子是決不會長大的
炎がのんだの　あたしの髪の毛を
あたしの両手を　あたしのひとみを
あたしのからだはひとつかみの灰
冷たい風にさらわれていった灰
火焰吞噬了我的頭髮
我的雙手　我的眼睛
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小撮的灰燼
被冷風淘散而去的灰燼
あなたにお願い　だけどあたしは
パンも米もなにもいらないの
あまいあめ玉もしゃぶれないの
紙きれみたいにもえたあたしは
拜託你　但是我
不要麵包也不要飯
連甜甜的糖果我也舔不到
如紙片般燃燒過的我
戸をたたくのはあたし　あたし
平和の世界に　どうかしてちょうだい
敲門的是我　是我
為了和平的世界　請務必
炎が子どもをやかないように
あまいあめ玉がしゃぶれるように
不要讓火焰吞噬孩子
讓孩子能夠嚐到甜甜的糖果
b.    『轉乘』（のりかえ）
戰前的日本實行軍國主義，戰後的日本接受美國自由民主的思想。日本人從全民皆兵的軍國世界，到迎向和平的民主世界，這個轉換點稱作『轉乘』。

而當日本人從舊世界進入到新世界後，他們便不會回首盼顧過去，只會盯著眼前這個自己存在的世界裡。他們在一個階段裡，只堅持這個階段所要達到的目標；而當此階段結束後，馬上便轉換至下個階段，堅持下個階段所要完成的目的。
也就是因為日本人這樣的文化性，才能讓他們能夠快速地回到軌道，恢復所需水準的原因。

若對這個觀點有興趣的朋友，請參閱森三樹三郎的『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內有更詳盡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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